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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福的扁担压得肩胛骨生疼。

他挑着半担野苋菜,深一脚浅一脚往青岩村挪。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,野狗岗的荒草在他脚边簌簌作响,像极了母亲生前纺线时,麻绳摩擦木轮的动静。

“娘,再熬三日……”他喉结动了动,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。这三日他在镇西头蹲了三个早市,才攒够给老父抓药的钱。药铺掌柜眯眼瞅他:“下回带足秤,别拿蔫菜充数。”他攥紧筐绳,指甲掐进掌心——他何尝不想?可青岩村的田被族长占光了,他只能靠挑野菜换粮。

野狗岗的风忽然变了味道。

阿福刚转过那棵歪脖子老槐树,扁担“咔”地一颤,筐里的陶罐“哐当”砸在地上。青菜混着泥水流了满地,竟在泥里滚出一个歪歪扭扭的“冤”字——菜叶叠着菜叶,茎秆勾着茎秆,像被人用线牵着摆的。

“邪门……”他蹲下身,手指刚碰到菜叶,掌心猛地一缩。

泥里的“冤”字泛着淡红,是菜汁混着血?他抬头望向前方,雾霭不知何时漫上来了,裹着股腐腥气。老槐树上挂着截生锈的铁链,链梢垂着块朽木,正像极了二十年前,母亲被绑走时,脖子上挂的“通奸”木牌。

“阿福……”

沙哑的女声从雾里飘来。阿福脊背发僵,攥紧扁担的手沁出冷汗。他记得这个声音——是娘!

雾中走出个人影。泼墨似的衣袂翻飞,却半点不散;长发垂到脚踝,沾着水草;最骇人的是脖颈处,一道青紫色的勒痕像条蛇,盘在苍白的皮肤上。

“娘?”他脱口而出,又慌忙摇头,“您不是……”

黑影没说话,只是抬起手,指尖虚虚点向岗边的荒草。阿福顺着看过去,乱草里露出半截东西,在暮色里泛着幽光。他膝头一软,跪下去扒开草窠——是截玉簪,翡翠戒面雕着并蒂莲,簪尾刻着极小的“周氏”二字。

这是娘的陪嫁簪!

二十年前,娘被绑去野狗岗那天,塞给他半块糠饼,又将簪子狠命按进他手里:“阿福,替娘洗冤……”后来他攥着簪子跑回家,只看见爹趴在门槛上,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,人已经凉透了。

断簪刚触到掌心,阿福眼前猛地一黑。

他站在一片漆黑的水里,四周都是挣扎的喊叫声。娘的衣服被撕成碎片,长发缠在铁链上,被两个壮汉往深水里拖。他扑过去要拉,却怎么也碰不到她。

“阿福……”娘的声音从水下传来,“记住这簪子……”

水面突然炸开血花。阿福看见穿青布短打的货郎陈九,正把块磨盘大的石头砸进娘怀里;看见族长周伯庸站在岸边,捻着佛珠冷笑;看见老槐树的影子裂开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——每道痕都渗着血,像无数双眼睛。

“啊!”他尖叫着栽倒,额头撞在荒草上。再睁眼时,黑影还站在雾里,脖颈的勒痕处正往下滴血,血珠落进泥里,绽开朵小小的并蒂莲花。

阿福攥着断簪站起来,裤腿沾满泥污,掌心的簪子硌得生疼。

他望着黑影,又看了看地上的“冤”字菜叶、泥里的并蒂莲花,忽然笑了。二十年了,他总梦见娘在井边梳头,总听见她在梦里喊“阿福”,原来她一直都在,在野狗岗的风里,在老槐树的影子里,在他血脉里烧了千百遍的执念里。

“娘,孩儿不会让你白死。”他对着雾里的黑影磕了个头,捡起地上的野菜,重新装进筐里。

回家的路比来时短了许多。阿福脚步坚定,扁担压得肩胛骨发酸,可他心里有团火在烧——他要回村,要去祠堂,要把当年的事问个明白。

野狗岗的磷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,像极了娘的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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